一個人落腳倫敦大橋

辦公室死寂沉靜得誇張，如「28 天毀滅倒數」所捕捉的倫敦景象；當然，是指那些咬人殭屍冷不防衝出來之前。若要見殭屍（合夥人）衝出來咬人，那是平常業務繁忙的時候。

大部分同事和隔壁部門的陌生人都早早放假去了。有的上禮拜五一下班就迫不急待和2010年業務揮手說拜拜；這種人多半是準備出國旅遊的。有些拖到這禮拜二、三再拖著行李直接從辦公室出發趕火車飛機；這些則是要回老家過節。走的時間不一，旅遊計畫的前提倒都一樣，24日晚上得到老家吃聖誕夜聚餐。早走的早抵達安心及早休息，晚走的則省用年假幾天，看公司政策是轉賣回去呢，還是預存到下個年度使用。總之，年底聖誕節要請幾天年假給自己多少緩衝時間全自行取決，這也是英國人年度規劃假期使用的一大考量。

英國法定的年假天數，乍看之下似乎比台灣大方許多，然而年假之外的國定假日啊，給得其實十分苛刻。想當年歷史課教到，英國國王不是為了讓自己可以任意迎娶離棄新娘，才和天主教分裂，弄出了英國國教分支嗎？課堂上說這是為了確保國家主權不受梵蒂岡操控。只不過從小市民的生活體驗解析，這件事的深遠影響其實非常簡單：搞了個英國國教，就代表那些天主教國家一天到晚愛放有的沒的節日，英國半點都沾不上邊。甚麼某某聖人昇天、某某聖人受難，全與汲汲營營賺錢的英國人民無關。基本上英國宗教節日只挑重點放，年頭復活節來個幾天，年尾聖誕節只給25日和26日二天，中間的國定假日不掛宗教名義，通稱  Bank Holiday。你看看他們吝嗇到連聖誕夜都沒放，不像我們台灣鄉親，平日雖然被奴役到不當人看，但過年一給至少就是四五天。

如果二、三十年後某天時來興起，在年近半百之際回首來時路，要說這輩子頭一份工作，也就眼前手上這份差事，給人生旅途留下什麼印記……嗯，現在看來好像沒有很多!!!!……鴨嗯溝，若硬要找出那麼一、二樣，或許一開始頭家給的異鄉就業機會得先感恩一番。畢竟當初沒有雇主大人先和英國行政體系周旋，把晡自己也沒那能耐樂搶英國人飯碗。

但除此之外呢，我想2010年11月12日當天，真的是為人生第一份工作找到了最大的意義。為什麼哩～因為咧，拜這份工作之賜，把晡當天親眼見到英國女王陛下…………女王陛下耶！！！什麼女神卡卡、凱莉米洛、小甜甜或者辣妹（小孩一車變辣媽）合唱團的演唱會票，三年來連續飲恨沒搶到都無所謂了，因為我看到了英國女王，英國女王耶！！！！

歷經姍姍來遲乘上一打的鬧劇，確定出席的分公司數目慢慢累積過了一半，咱家老闆終於鐵下心切入會議主題，不再浪費時間等晚來的遲到仙。遠距會議沒撥電話參加的，終究還是有勞我們這些小助理一個一個打電話，所以老闆說的「一場會議一次解決二、三十幾個國家」，當然就是癡人說夢，可是因為是老闆說的癡人美夢，所以咱們下人自然不便點破。

老闆接著抽過把晡的會議出席記錄單審查，由於部份海外分公司方才報名號時錄得不甚清楚，導致這份出席單上，除了代表出席的圈圈和沒到的叉叉之外，還有不少個問號，外加幾個把晡塗鴉寫的「Maybe!!」，直讓老闆看得眉頭猛皺，但問題出在這些海外分公司名號沒報清楚，實在也不能全怪到把晡頭上，只好張口便說：「我想在會議之前先唱個名，確認一下哪些國家出席了，以便我們追蹤。各位對此沒意見吧？」

也許大家早對準時開會放棄希望，所以聽到老闆如此一問，竟然還接近整齊劃一，活像一群小學生回應老師，說了聲：「OK！沒問題」

我們後來發現說明內容如果是用寫的，不論電子郵件裡寫得多麼鉅細靡遺，甚至仔細到了把收信人視作低能的地步，仔細到把晡心驚膽跳，深怕電話一接就有人回罵「你是把我們當成白癡嗎？這種基本常識我們還搞得懂好不好？」，想不到外頭大千世界依舊有人能展現比低能更低能的驚人潛力。我們這邊發信端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寫得好好的，資料收回來卻還是丟三落四，出錯的方法又天馬行空、極富創意：要嘛附件少一份、要嘛數據填錯格；最恐怖的還有人宣稱表格填好寄回了，檔案打開卻空空如也。

文件收到後來，信一到馬上開檔案檢查，一有不對立刻退，對方若搞不清狀況則直接打電話解釋清楚。饒是如此現開現退，一次和幾十個國家打交道實在逼近體力極限。M 經理後來雖然動員其他小助理群幫忙打電話，咱們這頭還是不堪其擾，遇上豬頭的聯絡人，一個國家可以輕易耗上二十分鐘，時間壓根就不夠用。

眼看他手下小組內外交迫，英明的老闆決定召開區域遠距會議，話一次說清楚問題一次解決，不要一遍又一遍跟個別國家重複同樣的話。

去年夏天的專案特體驗只寫到第三篇，後來因為自己力不從心，也暗覺大家看得興趣缺缺，所以事後不聲不響、無疾而終，直接跳過改記夏天其他趣聞。無奈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其後把晡位子調到專職全球專案的合夥人一旁，老闆只消抬頭一叫，小李子晡馬上就得拋下案頭所有工作，拍拍狗腿奔赴大人桌邊報到。

所以文章雖然不寫了，把晡的噩夢實則無邊無界。咱家合夥人三不五時就要重新分析專案最後數據，這對他來說是抬頭一喚的功夫，對把晡來說，則是輕重不一的額外負擔。有時拿到其他同事準備的試算表，對方一開始輸入資料考慮欠周詳，格式隨便擺，導致事後變化利用徒增麻煩，甚至得重新設計原始表格從零做起。更慘的是有時東西要先由經理審過，這些中級主管為求自保，最愛問：「原始數據準不準確？你敢不敢擔保？敢不敢？敢不敢？敢不敢啊！？」照理說原來準備總表的人負責核對，這麻煩工夫應該已經搞過了，偏偏當初弄的人趕時間省手續，上頭沒註釋沒簽名，於是把晡又得拿別人準備的總表核對原始資料，等於從頭來過。

（聖誕聚餐交換的多半就是這種哈哈一笑，玩完回家前可以直接丟掉的東西）

叮叮噹、叮叮噹，把晡辦公室一年一度擾民人怨的聖誕聚餐又到。今年碰上十二月補考，樂得盤算就此推托不去，省點錢作明年回家的盤纏。這種聚會煩得人頭皮發麻，不去被部門主管視作孤僻不喜與同事社交，日後打考績，「局外人」自動被小降幾等。問題是去了大家平攤餐飲費，一個人動輒繳上二、三十鎊，說穿了，根本就是脅迫不太沾酒的贊助其他英國酒鬼無限暢飲，喝了傷身，不喝虧本，兩頭賠的爛生意。

倫敦的台灣朋友是有的，但公司台灣人少。報到二年以來只在某場 Business Update 大拜拜見過一個，偏偏雙方年齡有些差距，聊得不是挺來。把晡初入社會，不敢在職場打獨來獨往這張牌，偏偏有時又融不進英國人的小圈圈，工作上為求自保，最終不能不與大陸同胞靠攏。

想當初應徵也是這般唬面試官，新買西裝還沒穿慣，就挺著胸膛跟他吹噓：「台灣大型企業也開始走向全球化，諸如鴻基、華碩、捷安特，都是台灣從本土放眼全球布局的品牌；」這些公司的確讓台灣人引以為傲，面試官好像也認同我講得頭頭是道；可是要給英國雇主致命一擊，話不能停在這兒：「而且我的母語是中文，聘用我，你未來中國企業的生意也能交給我來做。」

廣寄電子郵件魚母噴卵，這還只是聯絡近八十個國家此項浩大工程的首步任務而已。二百多封電子郵件寄了、再追蹤雪花般飛來的「不在辦公室自動回覆」後，把晡洋洋灑灑列出一長條討債名單。那個國家分公司聯絡人給我同時消失／烙跑／放假的，勢要找出個當地替死鬼，先當討債對象再說；至於他們內部若有啥推卸責任、不公義不平情事，則自然干本人屁事，恁爸沒在管。

好不容易確認每個國家都有聯絡人收到英國這邊討資料的消息，本以為可以小小休息個二、三天，坐著喝茶等資料回來就好。問題是隨著截止期限一天天逼近，提前交資料的模範生，依舊少得有如台大外文系的異性戀男生；東西沒回來，但至少發封電郵告知：「東西還沒好，但是我們已經在弄了」的優等生，也跟政大廣電系的異性戀男生一般稀少。把晡向來對人性不抱持太大希望，面對空空如也的收債資料夾，不禁開始擔心海外分公司正處於集體裝死的狀態……

以前當兵，後頭約一整年的時間給調到縣市後備司令部當小小小小政戰官，一天到晚收地區司令部下達公文，甚至是從後備司令總部／國防部等天庭直達的諭令。總之小小政戰官最基本的工作，就是向上面繳東西：從「辦理士官兵三節懇親會成果冊」，到「我如何從自身做好國軍保密防諜」徵文，反正配合各類政戰體系為了確保自己存在價值而不斷發明的無聊工作，繳到天昏地暗加班都不知為了什麼，我想那些樹大哥，若知道自己慘遭電鋸開腸剖肚劈死只是為了用來列印「莒光園地觀後感」這種廢渣資訊，就算是軋得屍骨無存全都給磨成了紙漿，想必也是軋得滿心怨恨、死不瞑目。

可是向上頭繳東西繳久了，自然也會悟出箇中門道，尤其地區跟總部的政戰官為了買保險，不免都會把截止期限提前，方便自己作業，所以他們給的截止期限永遠都不是真正的最後期限。一旦摸出這個道理，又摸清地區政戰官心軟好欺負，後頭拖延繳交就變成一門藝術；自己部內東西收不完再也不是世界末日，只要事先電話打一通，找個最近沒用過的理由苦苦哀求，再確保自己不是最後一個把東西遞出的推拉鬼，日後偶爾找幾次率先繳交就好。

天曉得老天是不是因為把晡當年欺負地區政戰官欺負得手段下賤毫無憐憫之心，這回才給我安排這檔爛差事。

楔子

六月底從會計師考試的地獄解脫之後，把晡開心重返辦公室。本期待睽違自家部門半年頭一天上班，快快樂樂和同事敘舊聊天混個七、八小時就好，也果然那天早上剛到，一早光是覓得新的一席半座棲身（殊不知本人已經是公司熱桌德政之下的辦公室無產階級）、重拉網路線就花了十多分鐘，再為了解決電腦通行密碼問題和印度IT僵在電話線兩頭搞個空氣凝結，前前後後就花了半個小時。心中忍不住暗自竊喜，似乎再設法蒙混六個多小時就可以下班……

「把晡你剛考試回來嗎？現在手上是不是都沒事情可做？」

把晡辦公室有個不成文規定，誰要適逢久旱逢甘霖、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等人生四大樂事，該員便該本著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之精神，大方買來甜嘴點心供大家祭口拜拜五臟廟。

好啦，上頭四大樂事算硬掰的，他鄉遇故知干同事屁事咧！久旱逢甘霖當然也不歸咱們市井小民在管；而且本人嚴重覺得，時至今日，這句話所衍生的情色意涵遠遠超過原意，我想就算有人隔了地老天荒地久天長才找來對象妖精打架，這種事應該也不會在辦公室張揚吧？

HO HO HO 經理大人聖誕老人來發禮物囉！



扮裝炒氣氛的都是辦公室大咖，為自保小命，圖片一概經過特殊處理（其實只是把 Word 圖檔貼到小畫家開的照片檔），以保護當事人真面目～

把晡上回十分低調地揭露自己即將落入無辦公桌的慘澹前景，那時也沒多想，隨手就把上頭用的術語按字面翻回中文，於是 Hot desking 在那篇文章成了「熱桌政策」。那時邏輯是這樣想的：反正講到商管，台灣很喜歡看英美國家有什麼就跟著搬什麼風（當然，如果會給員工添加額外福利的則一概沒有），抄來的東西往往也跟著字面義亂翻。所以我也沒刻意去查中文版本，就直接跟著用中文念起外來和尚的經。

其實字面直譯不一定好，因為看中文的人若沒聽過英文原字，碰上這種沒頭沒腦的辭彙新發明肯定一頭霧水。熱桌政策……是說冬天桌面會自動加熱，所以中午趴著比較好睡嗎？還是說午餐可以直接放在桌子上加熱？

有個朋友看完前頭那篇文章好奇來問，沒桌子就沒桌子，幹嗎要叫熱桌？他這一問，我方動念上網拜請孤狗大神，一查才知，原來在台灣 Hot desking 好像還不算很流行的術語（那真是芸芸眾生的福氣……）。目前網上見到的翻譯有「公用辦公桌」或「辦公桌輪用」，二者顧名思義都很好懂。

也有人把 Hot desking 翻作「熱門辦公桌」。這樣字義雖然還算不上清楚，但至少把 Hot 的本意給點了出來—不是指辦公桌溫度高，而是說因為同一張桌子要給很多人用，所以用「熱門」來形容。至於「熱門辦公桌」命名，參考的是軍隊專有「熱門臥舖」政策 Hot bunking，一張床同時分給好幾個人睡。這些人因為上哨時間不同，所以躺回床鋪就寢時間也不一樣，一床多兵，如此便降低所需床舖數量進而節省空間，也因此 Hot bunking 至今還是潛艇艦隊的常見措施。（請見英國衛報的相關專題）

最叫人感到驚悚的是，如果你在孤狗大神的小方格裡同時打出「Hot desking」再加上「辦公桌」或「辦公室」，搜尋結果出來，本人小小部落格竟然出現在第二頁！孤狗大神法力如此無遠弗屆，要小命自保，把晡這下真的半張辦公室照片都不敢亂放。

禮拜三請假需要什麼樣的理由？

同事得知我禮拜三排休，全都以為把晡要從明天開始連休一、二週，再不然也該是前後搭著六、日的延長版週末，搭個布滿歐洲天際線的廉價航空，到東歐窮一點國家花英國薪水當大爺。

搖搖頭，「沒啊，我只單修禮拜三這天而已。」

今年金融風暴拖得又臭又長，而且早在美國次級房貸大爛帳全面引爆之前，明眼人早見端倪，大不列顛金融業榮景一去不復返。今年二月，英國政府被逼上梁山把大型銀行Northern Rock收歸國有，好幫著收它急速擴張留下的爛攤子。銀行國有化？英國經八零年代柴契爾夫人大開刀，後頭工黨要存活，改頭換面也得靠右改走新中間路線。誰曉得把晡有生之年，竟然還能在大力鼓吹自由經濟的西方國家，親眼見證這種歷史課本上才有的大事件！

好幾次我想寫篇文章談談人在世界金融之都碰上百年難得一見災情的體驗；這就好像站上台北一Ｏ一頂樓，不巧碰上地震一般給搖得頭昏心悸一般。誰知道劇情越演越烈，高潮欲罷不能，新聞跟到後來人已完全摸不著頭緒，每天都有新事件添上這筆金融風暴的新紀錄。報紙翻開，要沒看到哪家銀行開門倒店或是股市瘋狂震盪，我反而覺得那才是大新聞。

想必台灣外電不遺餘力報導華爾街股災之際，也順便帶到不少倫敦慘狀，於是這段期間不少朋友特別開了口，關心把晡在此近況：「唉……現在金融危機……你在倫敦過得好嗎？」我想朋友言下之意，想問的是您 雇主倒了沒?公司若沒倒，敢問 飯碗還保不保?倘若還有份頭路幹，不知 薪水給減了多少?

「出了社會啊，你不用太在意要怎麼做事，重點是要學怎麼做人。」

好幾個朋友早了我不少年開始工作。她們曾好心留下這麼一句話。

五年前我從法國交換學生回來，大四了本該準時畢業，卻因為貪玩又想考預官而延畢。兵役拖拖拉拉一年多，退伍後跑回去念書，畢業又花了半年找工作、半年等工作簽證，於是等我變成小上班族的時候，大學女同學個個早是苦海女神龍，一票大姐大，那個不是在職場打滾不下三、四年的狠角色。她們當時這句話講得語重心長，我人卻因為不在其境而無法參透其深意。直到這會兒。

個人業務評核表格一式至少三份，開完立方後，年終考核才敲完進場大鼓，真正好戲還沒登台；待得中級主管填上評語把表格寄回，免不了又是另一片綜合自我評量的無邊苦海。

不過表格暫時丟到別人系統裡，只要別想太多，至少可以圖個三、四天清靜。反倒是各小助理按時轟炸完畢，換作一票中級主官中箭落馬。目標顯著、人氣居高不下的小經理，一收就近十份，打開系統隨即水淹金山寺，轟隆隆土石流。

近日天災人禍不斷。

所謂天災云云，乃指本週陰雨綿綿老天腎虧，大七月天，朝朝夕夕卻像台北的梅雨季，濕濕答答水滴得叫人煩心。帶把雨傘出門，好端端撐在手上，風一吹竟然有本事把雨吹成正面撲來，防不勝防。人嚇得趕將雨傘前傾應敵，嘩啦啦雨勢又瞬間斜角襲擊，攻咱不備。這出門先濕了正面小腿，走到公車站又濕後側大腿，下車續濕肩膀手臂，到辦公室前又濕了前胸後背，無怪乎英國老牌 Burberry 專作全身擋雨風衣，彼得梅爾要搬到普羅旺斯曬太陽曬到全身皺皮。在這個城市，出門帶傘是盡人事，下了雨能不能擋到雨，那要聽的是天命。

至於人禍嗎，題目早就一語道盡；還不就年終考核時間到了，人力資源部又開始興風作浪，為害人間。我才從會計師第二階段考試解脫，一回辦公室工作多得像雪崩，事情做不完正死命追趕的關頭，忽然信箱裡多了一封來自心海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