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趟挑過年前後回台北，不是衝著過年，而是衝著姪子的面子。把晡到英國念書上班之後不曾四個月回台二次，也沒敢把至少台幣三萬起跳的高額機票定價不當一回事，這回全是為了看姪子破了功。小傢伙去年五月出生，呀呀呀長到這會兒恰好九個月大，正當最好玩的時候。上次回來是去年十月，姪子才剛滿五個月，骨頭脊椎還沒長硬，抱的時候還要用手托著他的小頭和軟脖子，就怕有個閃失。小孩倘若半歲不到，再有經驗的人抱著也得小心翼翼，所以上回跟姪子玩得總有那麼一點不盡興。
九個月大的嬰兒大概能爬了，對週圍反應更敏銳，也會應人認人，但是行動力又不比一歲後的惡魔階段那般駭人，跟大人玩上一會兒就想睡覺，於是大人玩一玩嬰兒也可以小歇一番，可謂天造地設的完美組合。記得堂哥小孩都是九個月前後最可愛，所以把晡事先掐指算過，姪子到今年二月滿九個月；於是一旦確定二月部內業務忙得過來，興高采烈就訂了二月回台。接著發現今年情人節居然跟初一撞期，才跟自己說，雖然沒過年也無所謂，但乾脆就回去過年吧。二年沒在台灣過年了。
想是這樣想，不料預計過年前到過年後走，這種十天為期的來回機票買不到位子。旅行社既然說沒票，就決定初五傍晚飛抵台灣，除夕夜在倫敦過。倫敦中國城從一月起就煞費苦心，妝得大紅燈籠天羅地網，年味看起來好像還比台北濃一些。年夜飯跟朋友簡單但是隆重吃吃，初一游泳買衣服，初二正常上班，也是一個愜意的週末，多點年味。今年有朋友一同吃飯不覺得孤獨，反而覺得人在國外，年輕人自己張羅新年隨自己的意思過，無比輕鬆。
老媽事前問得抵台日期，先前三天二頭電話打來河東獅吼，什麼既然二月回來為什麼不趕著在家裡吃團圓飯云云。老媽愈是這樣講，反而愈慶幸過年前買不到位子，正大光明等過年後再回去。除夕團圓是老媽心中的習俗鐵律，對我來說，卻只是一種社會制約；平常是一家五個人，所謂團圓飯，也還是一家五個人。一樣是一頓飯，不必為此弄得自己倫敦希斯羅機場、香港機場人擠人，狼狽不堪委曲求全。
除夕之外，飛機坐十四個小時回來，也實在沒啥胃口隔幾天初二再塞四、五小時回南投老媽娘家，尤其親戚明明都住到台北來了，至今仍然百思不解，為何過年時間還要勞師動眾全數南下。不過就是一頓飯，回去才二、三小時又火速北上，這頓飯的Carbon footprint未免也高得不成比例。總之兩代觀念不同，再溝通也枉然。死皮賴臉裝沒聽見就好。
怎知道初五才到，但今年春節年假九天。除夕初二沒吃到，初六又跑外公小舅家，初七又跑大伯家；為了把晡，親戚在春節尾巴又二度聚會，逃也逃不了。
二年沒在台灣過年，險些忘記過年背負著如此多的傳統包袱；小時候納悶年獸長的是什麼樣，現在想想，或許就是長輩吃飽太閒張牙舞爪時的模樣。小時候期待過年，是因為有錢可拿，還有堂兄弟姊妹和表兄弟姊妹一眾玩伴，大抵無憂無慮，頂多回南投屋裡沒廁所，早上屋外還有公雞啼叫，睡不好住不慣。可是大約十幾歲之後過年壓力變得越來越重，放寒假最怕碰上春節這一塊。
小孩還在念書時各家要比小孩學業成績，比一比不小心還會聽到「豬無肥去肥到狗」把孫子又區別為內孫外孫，而我不巧是外孫，聽了不知該做何反應。酒足飯飽要有餘興節目，把晡小時候要在阿姨舅舅面前背唐詩念英文，現在輪到小表弟，要在眾家姑姑面前登場台語演講。這個家裡，此番拿小孩來炫耀的心理疾病，不知為何不被看作是一種疾病，我至今也還無法參透，為何這個家族看不出自己行為背後的心態如何扭曲，為何外公當小學老師知書達禮，底下這群兒女卻如此功利。
再大一點有人開始上班了，探人隱私的長輩直接從薪水開始問，連職業無貴賤的假話都懶得說，直接就回「你爸媽栽培你到這麼大，怎麼會挑個這麼沒出息的工作。」長大後沒做到白領階級工作的小輩默默被邊緣化，誰誰誰要是加薪升職就是做爸媽的好命。
顯然把晡到國外工作之後，老媽已經開始留傳「吾家小犬海外生活優渥月入十幾萬」的不實故事。薪水換算回台幣雖然不低，但是在倫敦要繳房租繳掉三分之一月薪，薪水入帳戶前，抵扣又是扣歐洲社會福利國家的高稅率，再加上倫敦物價天高地高，在那還能存得了錢，把晡都想給自己頒獎章了，從來沒說自己是高薪族。這趟不慎過年回來，要拜親戚拜個不停不能休息已經夠頭痛了，耳邊還要一直聽老媽念著回外公那誰誰誰幾個表弟要包，去大伯家大伯沒上班了也要給一包。
「那些外甥姪子我自然會包，但是大伯家堂哥堂姊自己會包，我包給他幹嗎？表弟是我平輩，你們那邊親戚從來也沒平輩大包小，我就不記得竹山的哥哥姐姐上班後有包給我過，幹嗎我要包？」
「你幹嗎這麼小氣？人家表弟沒在上班，你上班的包給他會怎樣？人家誰誰誰都有包給表弟。」
小氣？這是親疏遠近的問題，沒必要的幹嗎包？我為了親姪子帶了多少禮物回來？就算有那經濟能力，也沒必要當散財童子買這不必要的面子，何況已經是胖子了，根本就不必再打腫自己的臉！
「最小的那個表弟就算了，誰誰誰才小我二歲耶！而且舅舅家環境不錯，他們生活也過得很好啊！」
事後跟表姐求證，咱們這些較為年長的表兄姐只有一個破壞行情，包給平輩最小二個表弟，老媽叫我平輩準備四包，完全是在唬爛。
「你媽應該是要你給他做面子，想現一下吧？」
好精闢的見解。
憂嘆人工作，長輩也格外著迷於家族繁殖的問題，大學時代禁止女兒交男朋友的阿姨，一等表姐畢業馬上開始囉嗦女兒怎麼嫁不出去，身體只要出現成熟性徵的家族第三代，全都逃不了有沒有男女朋友的問題。明智的打死不漏口風，天真的帶回家來，從外貌、身高、膚色、學歷什麼都可以嫌，難得過關的也不巧來個命中帶衰八字不合，總之我們自家的小孩永遠都完美無瑕，人家家的永遠撿到便宜。就算小孩願意跟長輩鬧革命，給妖魔鬼怪這般嚇過，另一半跑掉戀情告吹的也好幾個。
今年不慎過年回來，又給他們逮到。幾個不怕死的長輩還有膽問把晡，有沒有交女朋友啊？一股無名火直冒，但是對待這種不屈不撓的一定要用奇招致勝，轉個頭就說：「還沒有唉！可是我看我找個黑人好了，生個黑人混血娃娃，頭髮捲捲的多可愛！」
看到那目瞪口呆，不知我是否在開玩笑的表情。對嘛，早猜到你們歧視黑人。把晡口下留情，沒說我要找個巨砲的黑人男友。在這家裡出櫃，我看下輩子吧。
表姐哀嘆，還沒結婚的催結婚，結了婚的催生小孩，生了小孩還要催著要第二胎，二胎沒生到女的要說傳宗接代一定要再接再厲生個男娃娃，二胎生了男的又說家理陽盛陰衰沒女兒只有兒子不夠貼心，二胎一男一女又說小孩這麼優秀幹嗎不生第三個。表姐自忖人生的價值已經淪為生產的母豬，直誇我國外逃得巧妙逃得好，別輕易放棄回來。
從沒打算回來啊。沒有這個家族，我當年還真沒有非在國外落腳的決心。今年只是不慎過年時回來，下次會小心，日期不要再挑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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