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近三十歲的人看這部電影,心裡怕要先做點準備。已經先知道劇情概要再送上門,就有些飛蛾撲火的味道;早跟你講了,電影還去看,那無非等著給人呼一巴掌。如果是毫無概念踏進電影院,只想找部片子打發時間,觀影後一波接一波湧上來的感想,也不知你承不承受得住。花錢買票,卻在戲院被電影抽絲剝繭,扒得自己全身赤裸,看著自己人生滿腦呆滯,懷疑青春怎麼走得如此不明不白,納悶眼前剩下的人生路,算不算得上滿目瘡痍。
Revolutionary Road上映時人恰好到了漢堡。進了德國,看電影興致全無,那是因為德國人端著外來電影,寧可配上不搭軋的德文也鮮少願意打上字幕。曾在某人部落格讀過,臥虎藏龍裡大俠「告辭」,到了德國拱手互道 Auf Wiedersehen,水土不服、不倫不類。我甘願把電影存著回英國再看。也就這麼剛好,二月底奧斯卡前夕提了名的強檔大片一波一波上,同時凱特溫斯蕾參與的片子似乎無所不在,一口氣抱了金球獎最佳女主角、女配角兩座獎回家,運勢正旺。一時間認不出片子,只認得今年有凱特溫斯蕾。
直到後來弄清這位硬底子英國女演員,靠著 Revolutionary Road 把金球獎最佳女主角捧回家,焦點方從演員轉到她的角色,再從她的角色轉到片子身上。
電影名稱直譯應該稱作「革命之路」,不知中文怎麼給翻成了又軟又無力的「真愛旅程」,取了等於沒取。可是 Revolutionary Road 要怎麼翻呢?國人又不識得原著小說。不認得書也不認得電影,因緣際會找到柯裕棻老師網誌上讀書評,又連到成英姝部落格看影評。恍然大悟之餘,也不慎踩了個地雷(還沒看過電影又怕地雷的,先略過成英姝的影評吧)。
起初也以為「革命之路」講的是年輕人抵抗社會體制,轟轟烈烈的熱血事蹟,後來才知道片名取得諷刺,劇情圍繞在美國五零年代一對白領階級夫婦身上。「革命之路」,是他們郊區雅房前頭的蜿蜒小路,小社區雅致靜謐,毫無革命可言;要在這裡起義,鄰居可能敲敲門,先問你要不要來片親烤的餅乾。樣板屋舍、樣板先生主婦、樣板的穿著樣板的禮節,郊區的人不革命,他們只服膺於社會樣板的生活規範和價值觀。
不革命的革命之路上,住著這對馴化的年輕夫婦,在革命掙脫的界線二端徘徊。先生每天西裝筆挺開車換火車,隨著壓境螻蟻大軍一同通勤到紐約上下班,太太在家裡清潔打掃洗手作羹湯,長髮繞到後頭,規規矩矩彎了個髻。他們認定自己與眾不同,都是有夢想有趣的人,鄰居也說他們不同,那股特別的氣質,旁人襯托之下呼之欲出。然而他們再怎麼想著自己不願和鄰居一般,被生活制約,卻如出一轍,過著全然被制約的相同生活。
如果片子只圍繞在美國郊區上打轉,不論 American suburbs 氣氛營造得如何成功,我本也可以自在抽離,反正不過一場戲。美國五零年代的白領郊區生活,那有太多美國的文化特點,時間上也與我不相關。可是就如成英姝說的,看這部電影,一直有股難以言喻的沉重,壓得人胸口煩悶,快要窒息。好幾次下意識地挪動身體,當然於事無補,繼續在電影情緒壓迫之下盡力呼吸。然後才明白,電影已經拍出了五零年代的美國郊區,無邊無界。你說廿一世紀,辦公室設備早變得更為先進,可是撇開那表面,上班族生活,豈不是依舊吃蝕生活的內裡?又或許女性不一定被鎖在家裡,社會在主婦的角色之外,多挖了其他的坑供她們把自己塞進去。可是「成熟的人」還是要懂得安定下來,還是要學著對自己對旁人負責;夢想不切實際,應當一笑置之,拿出來提都要令自己不好意思。依據社會價值觀循規蹈矩而活,不也還是崇高的普世價值?
先生法蘭克是苦悶的,太太愛波也快被生活窒息。那不只是美國郊區五零年代的苦悶與窒息,這是任何陷於當代社會體系卻不得而出的螺絲釘都能感受到的壓力。管它叫系統、叫體制還是叫安定,總之無處可逃。誠實點面對自己,然後嘆一口氣:其實有處可去,只是沒膽子逃離。再低頭,誠實點,久了也開始懷疑,或許自己寧願待在體制裡,開心些。太太愛波有勇氣去追求那個遙不可及的夢想,我卻發現,自己心裡想問愛波的,也是那些樣板鄰居摀住嘴吐出的問題。
法蘭克快三十歲了,他舉棋不定。我也快三十歲了,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在哪裡。
看 Revolutionary Road 那個下午,我剛剛考完稅務分析師的法規倫理專業檢定,準備幾週後邁向第三階段的會計師考試。這是我最初的夢想嗎?當然不是,可是我已經沒有臉說「幸好不是」。不是夢想的工作,給了我自由自在去看電影的薪水。電影給的沉重和壓迫,原來,只是和心裡的罪惡感裡應外合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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