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只想在正式開始談這本書之前鋪陳,誰知道這一鋪鋪得落落長,寫了將近二千字。原本預計在一篇內寫完的感想,這會兒切成了二半,這是我個人幾年下來讀龍應台作品的閱讀歷程使然。只對新書感興趣的人,大可以略過上一篇。
就某個角度來看,「親愛的安德烈」是本獨立作品,架構完整。雖說書是收錄多篇專欄文章而成,但是三十六封家書集結成冊讀來,卻像閱讀一則長篇故事,很難找到一個可以明顯中斷的閱讀點。我想這是因為專欄設定時,龍應台已經把概念設定得很清楚,所以即使是在不同時間點寫下的內容,還是自然而然地造就了一長串完整的對話。母子二人魚雁往返,每回談的都是不同話題,然而歸本溯源,二人始終是在親子世代差異東西文化差異的二端溝通。或者說二人是站在那二端拔河,最後卻因為必須定時發稿,彼此不得不找出溝通的方式。
龍應台在上個世紀寫了另一本「孩子你慢慢來」,記下了在孩子還年幼時,母子間互動的點點滴滴。那時她的孩子能毫不猶豫,對媽媽表達他的無盡依賴,而作家媽媽的筆觸,則無時無刻都洋溢著初為人母的喜悅。那不只是在字裡行間可以嗅到而已,有時那股甜蜜感,似乎都直接要從書裡湧出來了。於是當我現在讀到,母子倆在兒子長大成人後爭執不休,腦中卻不禁浮現十幾年前的反差畫面。我想對龍應台來講,她應該格外難以接受老大安安對母親如此疏離。龍應台寫親子關係,名義上雖然是寫她二個寶貝兒子,但是在我的印象裡,她內心大部分的衝擊,似乎都來自於老大安安。畢竟養育安安的過程,對龍應台來說,是她人生頭一回為人母親的體驗。而書裡的安安,小時候顯然是個心思細膩的孩子,以兒子來說,對媽媽應該算是很貼心的了。
也因此,我不自覺地把「親愛的安德烈」視為「孩子你慢慢來」遲來的二部曲。先讀了後者,才比較容易體會龍應台的心路歷程,進而了解,她為何想與兒子共同經營專欄的一片苦心。自己畢竟是為人子女的,看他們母子倆討論的過程中,我很容易傾向認同安德烈的價值觀與敘事角度,在各個爭執點上多半選擇與兒子靠邊站。若不是先讀過「孩子你慢慢來」,我可能無法如此具體地感受龍應台心中的掙扎,也很難將心比心,去了解為何她沒辦法直接全盤接受西方世界扶養孩子的哲學。我想做人父母的若是二本書都看了,心裡恐怕都在感嘆:「這不就是我的故事嗎?」
其實也不盡然,安德烈以台灣的世代分類,會被歸為七年級生,但他想的事情,似乎比多數七年級生還要複雜。如果說我這是在讚美,也不能完全歸功於他個人。造就安德烈的因素很多,首先,他受的教育和我們不一樣。另外也別忘了他的老媽是華人世界的大作家,連到他家裡來訪的伯伯叔叔阿姨,很多也都是華人世界的大作家;在他老媽還能主導兩人溝通議題的時候,我相信龍應台這位媽媽拋出來的議題,應該也會迥於一般柴米油鹽的家庭,至少在書裡,兩個人談的已經是國籍認同、公民社會、左派右派自由派保守派(這位媽媽在孩子還小的時後,擔心寓言童話故事會灌輸政治不正確的思想……)。當然也別忘記了,如果你是在寫專欄,當然會寫得比平常有深刻一點。
有朋友看完上篇,直接問我「親愛的安德烈」到底好不好看。我不加思索便答,「好看。」但是這本書應得的評價,絕對遠勝於這二個字,只是我當下不知該如何形容。直到這幾天反覆思索,才慢慢理出個頭緒來。
「親愛的安德烈」勝出之處,在於雙向的觀念交流。也就是說在這本書裡,所謂的溝通至少建立於雙方對話的基礎上,對話之餘再求取親子關係的平等。或者應該這麼說,至少站在龍應台的立場,她試圖追求一個讓雙方對等對話的平台。
這和其他的親子關係書就成了對比。年紀和我差不多的朋友,可能在成長過程中,都曾親自見證過劉墉先生瞬間颳起的「自己」旋風。首先起自某位叔叔阿姨拜讀「超越自己」,驚為天人,吃好道相報、一傳十十傳百,到後來眾人捧著捧著書都快要擺到佛堂上拜。這育兒育女聖經不罷休,之後再出續集「創造自己」,接著又「肯定自己」,我媽還劃線指定那幾篇叫我一定要看,到了國文課陰魂不散,補充教材又得再看。我那時候都常常納悶,下一本書名是不是要叫「發現自己」或是「探索自己」(怎麼聽起來有性教育補充教材的味道),幸好劉墉先生即時轉頭,三部曲後筆鋒一轉,改寫社會詐欺面實錄去了。
若對這三本書還有印象的話,應該都忘不了劉墉的講理說教模式。一個住在紐約長島的中產階級父親,孜孜不倦,半對兒子嘮叨中產階級的價值觀,半對西方世界長大的兒子灌輸東方的美德。其實我到現在很是覺得他講的話,有些還滿有道理的,問題是從頭到尾都只有他在講;如果你想要在東西方的價值觀中取得平衡和妥協,你怎麼能確定自己懂得一定比兒子多?你固然保有你的傳統中國美德,但是他才是在兩個文化中長大的那一代;你可以從旁協助,但是你怎麼確定你有那本事去指引他在彼此衝突的兩個世界中找到他的棲息之處?
我不知龍應台是出於自願還是礙於形勢所逼,但是把安德烈視為成年人,既是這本書兩人中對話的出發點,也是龍應台追求的理想目標。相較之下,劉墉的兒子在書裡從高中一路念到大學,但是作家老爸卻一直不改「你還是個孩子很多事情都不懂所以你最好就乖乖聽著老爸怎麼說」這種基調。要把兒子視為成人,再把他看做獨立的個體平等對待,明理如龍應台(是形象還是事實不得而知),當然也沒辦法做得那麼乾脆。但至少她給了安德烈發言的空間,也因此我得以聽到兒子大聲抗議,那批評吼得一針見血:「……你給我足夠的自由,是的,但是你知道嗎?你一邊給,一邊覺得那是你的『授權』或是『施予』,你並不覺得那是我本來就有的天生的權利!」
所以兒子喊的要的是天賦人權,再怎麼自認開明的東方父母,可能都過不了這個關卡。我都可以想像,即便是平日以開明著稱的父母,聽到這種回應可能都要惱羞成怒,氣急攻心的可能還直接一個巴掌呼過去,讓多年來的努力當場破功。有趣的是,在同一篇文章裡,龍應台回應的方式,根本上還是沒逃開他兒子的批評。她說,你要想想你認識的誰誰誰與誰誰誰啊,你沒看他們都幾歲了,他們的父母還是把他們當成小孩;又說,「我其實是一個非常不典型的亞洲母親了,而且還一直認真地在上你和飛力浦給我的『課』。」言下之意是說,你沒看跟別的媽媽比起來我已經很開明了,你是不是就稍微體諒一下不要要求太多。站在這個基礎上,龍應台內心裡的確是認為孩子的自由,還是她施捨的吧。
她的孩子不只是在國外長大而已,安德烈有一半德國血統,因此站在龍應台的立場,那中國父母慣用的「你是中國人所以千萬不能忘記中國傳統美德文化」這一千零一招,便毫無用武之地。劉墉的兒子雖然在美國長大,但是作家爸爸耳提面命無非都在提醒他「我就是要灌輸你東方的價值」,明顯地倒楣多了。對安德烈來說,西方(德國)社會文化才是他的本,因此他有的是本錢跟中國文化說不要拉倒。所以究竟是龍應台比較開明?還是因為她兒子有說不的權利,所以她只得在不引起安德烈反對的情況下盡力推銷?
書裡附了許多回信,有些讀者滿心感激,說到專欄裡的家書如何讓兩代之間重新搭起溝通的橋梁。我也曾經動念,想寄一本回去給我媽看,但最後還是不了了之。溝通絕對是必要的,但是有些世代間的問題,即使是溝通也無法立刻解決。至少我覺得這對母子很幸運,對談時還有最低的共識。
龍應台面對安德烈時,也許是想到了他身上的德國血統,或想到了他畢竟是在另一個文化下長大,於是她只好盡力克制自己,不去行使中國文化所賦予一位母親那無上的權力和干預。如果安德烈也是個土生土長的台灣小孩,我不知道這親子間的溝通,是不是還能維持得如此均等?很多人在台灣土生土長,或是因為資訊發達,或是因為走過其他地方,也接受了西方的部分價值觀。但是我們既沒有外國血統、更不是在外國文化下成長,於是我們的父母自然不會有龍應台那樣的自我調整機制。別忘了,溝通的本身就已稍稍違背了傳統的孝道。你想講理,父母可以祭出「做孩子的怎麼可以頂嘴」的大旗,就算父母陪你講理,他們可能也只是到劉墉流般的明理說教,心裡可能還是想著,我肯跟你講理,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看這本書,不自覺便投射自己的親子關係,跑到異鄉找到一份不是自己最喜歡的工作,也是為了逃避家裡對我的人生規劃。也許當我媽和我一起出書的時候,我們之間的關係也會有好轉的契機了。
- Mar 16 Sun 2008 00:00
我讀親愛的安德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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