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或許作者平常燉煮江浙菜餚慣了,那手細膩入味的功夫,一時間改不過來。於是這會兒手中握的雖是筆桿,但搖啊搖的,倒成了湯鍋裡的大木勺,攪啊拌著的熬出了一本醇厚的醃篤鮮。
這本書從書名讀起,就饒富趣味。名字喚作「國宴與家宴」,然而後頭的「家宴」一辭乍看之下卻叫人既感熟悉,又覺得有那麼些唐突。今日看著「宴」這個字,一不小心就會忘了上面的屋蓋頭,總覺得以酒食款待賓客,至少得到外頭上館子,或在街坊大開筵席才像樣;要是落得在家中請客,也不過舊三兩好友四菜一湯,哪算得上是開宴呢?直到你我也開始分享作者的回憶後,才驀然想起在她記錄的那個五六零年代,多少傳統家庭的氛圍其實就是這樣圍繞在一個廚房、或一張餐桌上。而那位骨子裡釀著十里洋場海派靈魂的母親,就有本事在大火醬爆的廚房和高朋滿座的飯廳間從容優雅地來回穿梭,讓大盤小盤的佳餚前前後後堆滿餐桌,讓人引頸吮指的期待永不落空。因此不論是父親友人登門造訪的正式國宴,還是親朋好友齊聚一堂給作者戲稱的家宴,那棟日式房舍裡飄散不去的江浙菜香,都成了作者童年記憶裡最芬芳的片段。
「國宴與家宴」不是本食譜,亦非嘗一道菜就硬擠出一篇稿子的飲膳筆記。它料理的內容除了連番登場的好菜之外,還煞費苦心地用食物烹煮出不同家庭、不同文化乃至於不同年代的味道。錯就錯在食物這個引子用得實在太妙了;大至各色食材如何挑選,小至草魚怎麼開腸剖肚,舉凡廚房裡掌控火侯、醃製入味、翻攪燉煮乃至於入肉爆炒,最後滾燙上桌的功夫,作者娓娓道來無不如數家珍,遂叫旁人讀著讀著,也禁不住為書中紅燒牛肉和珍珠丸子的香氣所著迷,便宜了味蕾憑空也能添了這許享受。
而當這位江浙大廚嫁進本省家庭後,筆下更不經心牽引出二個廚房的二種飯香。一頭是鍾情於河鮮、湖鮮的母親,另一頭卻是寧願自己上街買菜也非海魚不吃的公公;這廂娘家的盛宴講夠大鍋大碗大火快炒,那廂婆家家長蔡卻連道菜脯蛋也細緻到要小火慢慢地煎才算好,可說是自家有自家的絕活,兩方各擅勝場、不遑多讓。所以說書本身也是個引子,讀的人自己慣的是什麼味,牽動的美食記憶遂也大異其趣。隱地先生在書評中讚道,這本書讓他重新回味了每一道母親所坐的江浙菜,而我卻是在讀到文中婆婆大方淋上滷肉汁的台式炒米粉時,忍不住會心一笑。笑著笑著,也不禁開始拚著日子快些到五月五,誰叫那包著瘦肉和栗子的台式肉粽,一想起來就叫人嘴饞啊。
作者談江浙菜,談它赤油濃露兼之手續繁複,談得我這門外漢也跟著點頭稱是了起來。總之好料是要藏的,要讓它貌不驚人但吃進嘴裡卻是萬般滋味在一口,這才見得到真本事;「江浙菜就是這麼不怕麻煩,也頗自豪的希望吃菜的人也能細細體會出箇中滋味,這當然也和江浙人含蓄婉轉而複雜的性格有關,這是歷史文化的包袱。」不過本省人請客若是大塊大塊地擺出好料,想想過去物資的匱乏,其實展示的無非就是對座上賓的好客和多禮罷了,但是此舉到了作者母親眼中卻給當成粗魯的暴發戶,實在叫人冤枉。又正如我所納悶的,自小家中餐桌上總少不了的那盤空心菜,怎麼到了作者家裡,會淪落到給人拔了最清脆的菜梗而只炒葉子就上桌呢?想來兩種文化交流,總免不了這般莫名又令人發噱的誤解。
這本書記錄的那個年代,是殺豬拔毛也不忘扯上朱德、毛澤東,蝦仁勾芡淋鍋巴還會順著劈劈啪啪聲大喊「轟炸米格機嘍!」的年代,政治得令人絕倒。那個年代,聚餐前總先備盤人人順手要嗑的瓜子,熙熙攘攘的上海路(衡陽路)上滿是糕點的氣味;春陽午後的院子裡,南北貨掛在晾衣架上曬著,惹得貓兒在下頭蹲坐著垂涎架上火腿臘腸;伴著廚房裡媽媽的菜香,似乎只有舊日的美好才能那麼令人動容。
但是作者終究沒給鎖在母親的神話裡。她的菜單裡有紅燒牛肉,卻也有西班牙海鮮飯,甚至遇上洋人的聖誕節也要應景烤隻大火雞,隔幾天再把剩菜變回山東燒雞,好個繼往開來、中西合璧。今日的廚娘雖然窘得買不到既不腥、又不騷的三牲肉品,找不著泛著純正清香的荷葉,但這個時代縱有再多的不是,終有一日也將逝去而成為另一批人魂牽夢縈的鄉愁。
世界不斷在變,口味也不斷在變,滬式西餐可以入境隨俗,日式咖哩可以落地生根,作者母親自然也會做出日漸變調的台式滬菜,而真到了返鄉那天反而吃不慣老家的重口味了。莫說別的,即便是麥當勞,美國佬到了國外時也是把它看作寶,認作媽媽的味到。更何況對廚子來說,前人的手藝固然值得懷念,但是有一個道理是不變的:「人人都知道只有一種方法,可以兼出完美的蛋捲,就是自己的那一種。」
要說美中不足之處,胃口養大之後就忍不住想抱怨,一場響宴怎麼才五個章節就告收攤?就好像滿漢全席只上了五道佳餚,即便嘗鮮的不是老饕,也難免意猶未盡、要大嘆忒也可息。或許又是那江浙師傅的堅持作祟吧?光揀了精華的材料似乎不夠,還得爽快地剁剁切切,眼睛眨也不眨就將去下的扔了,直到下鍋的盡是膏腴鮮嫩的部分才甘心。
話雖如此,這道江浙菜雖沒能跟上坊間新潮的美食書,把色彩鮮名的圖片大剌剌地捧出來招搖,但看倌若是用舌尖親嘗了,自然能體會其滋味之雋永,用畢後亦會齒頰留香;恰如那只用雞湯煨了香菌、蘑菇、五色腐干、各色乾果再加上雞脯子肉的茄子,劉姥姥也是到了送進口中之後,才赫然發現裡頭大有文章的。
(後記)
這是五年前投稿系上李政育新聞獎的書介作品,也是我畢業前最後一次參選。
大二、大三連續二年參賽,參賽旨在得獎賺零用錢,是故二次挑書都煞費苦心,挑中的書一次比一次厚。大二那年揀的是翻譯書-老巴塔哥尼亞快車,上、下共二冊;到了大三自我折磨更上一層樓,挑了張大春的城邦暴力團,前前後後共四集,春假期間一次讀完眼睛險些脫窗。但二次到頭來卻只有槓龜的命。
延畢那年,心態放輕鬆不少。暗忖系上臥虎藏龍,人人寫得一手好文章,要得獎機率著實太低,姑且就當共襄盛舉參賽吧!也順便藉著這個機會多讀本書。
因為心態不同,挑了這本自認得獎希望微渺的小書一本。挑的書雖薄,寫起來倒也沒比較輕鬆;這篇書介寫到最後一段,腦袋裡所有與飲食相關的中文辭彙,已正式宣告用罄,要再多一段是怎麼也不可能的事。
這篇作者都不看好的書介,不知道修了什麼福得了評審青睞,最後竟然衝到首獎,到今天我都還不太能置信;主寫評審感言的須文蔚老師坦承,他心中的首選其實是亞軍的作品,我讀完也覺得那學妹挑的書似乎比較深,作品的冠軍相理應濃一些才對。可能老天看我這回總算不再執著了吧?畢業前送了個大禮。不過那學妹果然才氣縱橫,隔年還是抱了冠軍回家。
遺憾的是近年來書介類不再設獎,想讀別人的作品也讀不到。學生的書介總是比專業書評來得更平實一點,以前我總是讀得獎作品讀得津津有味。
當年投稿城邦暴力團的檔案至今不知在何方,也是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