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台北第四天，時差當然已經順利調了過來。對於滿街便利商店、晚上再晚都有事可做的超滿檔便利生活，由儉入奢易，我當然也重新適應良好。
可是我覺得最難拿捏的，是人與人之間的應對進退。在倫敦，出了門讓自己當個稱職的陌生人就好。只要別去惹到他人，別人也不會侵犯到你個人的空間；井水不犯河水的生存之道很容易遵循。但一回來，尤其碰到上了年紀的人，那就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話說我前天去中正運動中心游泳，一時間 五十公尺 的專業比賽用泳道游得不太習慣。認份划水划了 四百公尺 之後，我決定在池邊逗留一下，調勻呼吸再繼續下去。
左方有個老伯原來就窩在池畔泡澡，那專注的神情，好像在池裡頭暗作什麼養生元氣操。他看我停下來，右手不停往前揮動，很像十字路口的義交，示意我繼續游在他前頭，要我先一腳蹬出去。
「沒關係，請你先游吧。」我持續調呼吸，浮出水面、潛入水底，右手也有樣學樣當起義交，示意要讓給老伯先游。
「年輕人休息什麼休息！游泳就是要一直游，體力才會好！」老伯暴喝一聲，滿臉正氣凜然。言下之意是說，你看我現在老當益壯，ＸＸ歲還是一條活龍、一條水中蛟龍，靠的就是年輕時游泳從不中斷。這老伯態度雖稱不上兇狠，但那音量幾近於怒斥了。
哇靠！甘你屁事啊！憑什麼我沒事來游泳，還要被個不認識的陌生人數落？如果說我是停在快速泳池的池邊，導致別人不方便折返換氣，那被人家念倒也罷了，偏偏這是教學水道，沒在上課的時候，本來就讓人家自由決定遊的速度。什麼時候輪到你來管？
我稍稍打量了一下這位訓人的老伯。他那抑揚頓挫的講話方式，直覺就讓我想到軍中退伍的高階長官，尤其中正區這一帶，本來就住滿各式軍公教人員。老長官這輩子恐怕教訓人慣了，連游泳池素昧平生的胖小子也要來上幾句；我本來心中一直默念敬老尊賢、敬老尊賢，努力叫自己閉嘴，可是聽到他那教訓人像極了當兵時把晡單位的機八中校，想到入伍那一年多滿肚子悶氣，一股無名火直冒。
「我要游、要休息是我的事情，不用你來操心，謝謝。」看在對方畢竟年紀比較大，我還是忍住把「莫名其妙」跟「甘你什麼事」這二句吞了下去，維持最低限度的禮貌。但是老伯顯然也愣住了，這輩子恐怕還沒碰上有人這樣跟他說話。
寫到這裡，我想看的人反應應該很兩極。會說「把晡！做得好啊！大快人心」的人，肯定是少數中的少數；也不知有沒有人認為「人家教訓你教訓得對，你這歐羅肥是憑什麼反駁了」。個人猜想，大部分人應該會認定「他這樣講是不太合理，不過對一個年紀大的人，你有必要這般反應嗎？」
這個問題其實也困擾了我一整天。還記得幾年前第一親家趙玉柱因為貪，捅出內線交易的簍子，結果在電視上被媳婦陳幸妤公開批評嗎？我那時覺得，是非對錯在先、年紀備份次之，為人長者竟然做出這麼差的示範，當然可以罵。可是那時很多人對我的看法相當不解，「媳婦怎麼可以罵公公？這大逆不道啊！」從這件事之後，我才了解自己在這社會的主流價值中有多「叛逆」跟「偏激」，後來會跑到外地工作，也是因為在那兒要當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陌生人，遠比在自己家鄉容易多了。
就這「游泳池中停事件」來說，如果我在公共場所明顯犯了錯（譬如……在池中小解？在更衣間與人親熱？有沒有比較正常的例子啊……），長者當然有權喝斥陌生人。可是游泳要一鼓作氣、還是要走走停停，那是個人選擇的問題，我只要不防礙到別人，對方理應就無置喙之地吧？
再講個例子。去年年初確定要在倫敦上班後，我飛回台灣休息半年，準備專心等工作簽證發下來。結果回來發現這一年多把摩托車留給我哥用，他卻從頭到尾都沒把車牽去檢查廢氣，遲了個把個月，警察局都不知道寄了幾張通知單來。我氣急敗壞，趕忙騎著愛車黃小晡到附近機車行檢查。
「ㄏㄡˊ……你這個廢氣檢查過期了ㄋㄟ」
「我知道，不好意思，還是可以請你幫我檢查嗎？」
「把車牽進來。」
「方便的話麻煩你順便換一下機油、齒輪油、ＸＸ油，謝謝。」（太久沒保養車，連油的名稱都忘了）
「先生，你車子怎麼不定期牽來檢查廢氣呢？現在檢查廢氣的機車行很多，時間內就該檢查了啊！」
（忍住！忍住！）「不好意思，我之前疏忽掉了，可以麻煩你幫我檢查跟換油嗎？謝謝。」懶得跟他解釋是我哥怎樣怎樣，一句話帶過。
「不是我在說，這個這麼晚才要補檢查，人家警察局也不知道接不接受，搞不好還要寄給你罰款！我說喔，廢氣檢查真的不難，平常就該牽來檢查，不要老是這樣拖拖拉拉的。」
（甘你屁事啊！警察局要不要接受是警察局的事，你就做好你的檢查再閉上嘴就好！）……還是只敢心裡默念。
（忍住！忍住！）「不好意思，以後我會多注意的，可以麻煩你幫我檢查跟換油嗎？拜託了。」
「真的不是我再說啦！你們現在年輕人都只懂得有車騎很方便，可是都不會負責，一個廢氣檢查也不過……」
吼！夠了！你有完沒完！
聽到「你們現在年輕人」這七個字我真的是徹底崩潰，接下來就聽到一串話珠連砲從我嘴裡掃射出來：
「你到底是要檢查還是不檢查？就算檢查免費，但好歹我請你維修車子也算是個客人，那有人做生意在那邊教訓客人的！」接下來就把事情原由從頭到尾講一遍。機車行老闆看我暴走也是愣住，他大概沒遇過這麼兇的車主。
我自認平常上店家都算和氣，沒事也不會搬出「お客様は神様」（客戶就是神～）這張牌，可是那一回，機車行老闆真的有點越權了，搞得平常不會動怒的把晡當場火山爆發。我就是火啊，你分內的工作做好就好，沒事幹嗎還要教訓人呢？我已經又累又煩，為什麼還要花那個力氣，去跟你解釋我留學多久、車子給家裡老哥託管多久？我只不過是來請你修車兼檢查廢氣，為什麼還要在這邊先取得你的諒解？
這很像下午三點去問人家餐廳還供不供應午餐，結果對方搬出「三餐要按時吃才會健康，現在年輕人喔……嘖嘖嘖」，最後還要跟餐廳老闆道歉，保證下次午飯一定準時吃。這不是很荒謬嗎？
本人這種以下犯上的行為，在溫良恭儉讓的台灣社會應該天理難容吧？（雖然心裡還是理直氣壯）今天起每天出門念一段佛經，看修養能不能好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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